传媒研究•社会化媒体时代网络舆论需要把脉

金兼斌   2018-06-20 12:35   

舆论是社会的皮肤,是我们赖以感受外部世界的温度计和风向标。正是借助于各种各样的舆论,我们才对所生活的世界,对所处社会环境的社会气候,有所感知和判断。

舆论及其把握的途径

从其本义言,舆论是存在于公众内心的,所以舆论在中文里对应的另外一个词是民意。常言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如何才能了解民意人心呢?最直接、古老的办法,就是通过询问民众对特定问题的看法、意见和态度,去感受和把握那看不见、摸不着的民意人心。

这里有一个技术性的问题:天下这么大,人民这么多,要想一一收集和倾听天下人的意见看法,谈何容易?

对民意的了解在信息技术比较落后的古代,只能通过各级官吏有重点、有选择地了解和收集百姓意见,并由下而上逐级汇总上报来实现。此外,皇帝微服私访或者钦差大臣到各处巡访,有时也能把握到一些民间基层的真实情况和民众对朝政的拥戴情况。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常常上头一有风吹草动,下面的官吏就会闻风而动,作好相应接待和准备,所以,要获得老百姓的真实想法和感受并不容易。而在无法进行普查的情况下,古代的民意调查,缺乏现代抽样意识和技术,所以很难具有较高的信度和效度。所谓信度,既是调查结果的可靠性、稳定性;效度,就是所测与想测的一致性。换言之,无论是基层官员统计上报的,还是上头下去采集的,所收集到的民意真的是天下百姓的真实意见吗?

进入现代大众媒介时代,随着媒体的发达及电子通讯的出现和普及,一个专门用于监测社会民意的行业应运而生,这就是舆论调查行业。现代舆论调查行业的兴起和统计学科的发展直接相关。借助于科学的统计理论和方法,抽样技术日益成熟,适合不同调查目的和不同议题、不同人群的抽样方法日益丰富。特别是家用电话得到大规模普及后,基于电话号码抽样,对全国民众和特定区域民众进行高效的舆论调查遂成为可能。在这里,对民众进行概率抽样——通常所谓的“随机抽样”——样本结果能够被用来推及总体情况的基础。在电话调查的情景下,理论上,即使严格按照概率抽样得到的样本,也只能反映总体中那些拥有电话的那部分人的意见。但当电话足够普及,并在社会各阶段、地区间相对比较均匀地分布时,电话人群和总体人群整体上在人口结构上比较接近,基于电话调查的结果常常也能有效推及总体民众的意见。

舆论之所以重要,源于民本之治国理念,所谓“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故古今中外,执政者无不在意民心之向背,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如果一个社会民怨沸腾,则其统治一定出了问题。在一个民主社会,无论是西式民主还是社会主义民主,民意不仅是政策合理性的试金石,更是一个政党通向执政之路的必须征服的阶梯。一句话,民意是执政合法性的基石。

网络舆论的误区和意义

互联网的出现和普及,打破了原先“舆论既看不见也摸不着”的局面。这是因为,互联网特别是社会化媒体的发展,以及智能手机的普及和社会信息网络基础设施的不断升级,大大降低了普通民众进行社会表达的门槛。无论是博客、微博以及近年来兴起的微信、网络直播等,理论上,无不可以成为一个普通网民表达自己对社会诸多问题看法的渠道和平台。如果说在大众媒体时代,专业媒体机构所生产的媒体内容(professional generated content)一家独大,那么,进入社会化媒体时代,用户生产内容(user generated content)第一次有了充分展示和彰显的机会,成为与专业媒体所生产的内容如新闻可以分庭抗礼的力量。网络新闻与网民意见一起,由此成为我们了解网络时代民众意愿和意见的重要渠道和方式。网络舆论的概念应运而生。

相比于传统舆论,网络舆论的最大特点之一,就是这是一种“看得见”的舆论。所谓网络舆论,就是通过分析网络空间里网民发布或留下的文本,来总结网民关于社会现象和问题的看法和意见。网络舆论的场域或平台,包括微博、微信、QQ空间、各种论坛、贴吧乃至搜索关键词、新闻跟帖和评论等,品种繁多。理论上,除了文字内容,还包括用户发布的音视频文本,包括短视频、播客、网络直播等,所有能够反映网民对社会现象和社会问题、特定议题的态度和意见的文本,都可以作为了解网络舆论的原始材料。由于无论是网民数量还是网民每天生产的内容文本都非常巨大,所以网络舆论的监测和分析需要借助大数据分析和处理方法。

网络舆论是一种容易误导人的社会舆论表征。首先,网络舆论不是社会民众的真实舆论,因为网络舆论从来源上就意味着它最多只反映了那些在网上留下文本的部分网民的意见。这部分网民有可能和社会公众在数量和结构上都有很大差别。其次,网络舆论由于只是采集和分析文本,而不同网民的文本生产能力和意愿差别很大,所以如果不对网民意见进行基于网民可识别身份的区分,则巨量网络文本有可能只是反映那些在网络上声量比较大的部分网民的意见,而沉默的大多数网民的意见并不能得到有效的反映。再次,网络文本一旦被作为网民意见和偏好的分析素材,则网络文本本身成为各种力量竞相影响的对象,水军和各种僵尸粉乃至机器自动生产的各种文本,与网民意见杂糅在一起,使得对真实的网民意见的提取变成一件充满挑战的事。最后,在现如今大部分网络舆论分析所借助的自然语言处理技术和水平还都比较低,很多是基于粗糙的词频和词云分析,能够揭示和分析的舆论真实度和深度十分有限。综合这些因素,可以看到,基于网民生产的文本进行的网络舆论获取和分析,无论其数据来源如何,意见算法为何,固然总会有某种结果,但得到的结果是否就是所欲反映的网民的意见,乃至社会公众的意见,在很多时候,则是完全没有把握的。因为所测和欲测差别可能很大,这样的“网络舆论”获取方法就存在效度上的问题。

但这并不是说网络舆论没有价值和意义。首先,我们认为网络舆论是客观存在的。如何才能有效获取,一是取决于我们对网络舆论的界定,二是需要借助科学的监测方法。网络舆论的有效监测,一是抽样,包括来源平台的抽样和对各所考察平台中网民的抽样,二是对网络意见的计算方法,即通常所说的情感分析算法。其次,我们认为,在网络舆论和真正的社会舆论之间,理论上应该可以建立某种映射关系。这样,基于网络舆论,并借助某种总结或提炼出来的映射函数,理论上我们可以据此获得一般社会舆论。

网络舆论的演变特点

网络舆论看似动荡不居,瞬息万变,但其实也有迹可循,无论是其生发还是演变,都有模式可以总结。

首先是网络舆论主体的多元性。广大网民固然是网络舆论的主体,但就某一社会热点或议题的相关网络文本的生产而言,内容生产主体通常仍然可以区分为议题设置者和讨论参与者这两大群体。前者常常有鲜明的自觉性和目的性,很多时候是作为一种有组织的力量,在幕后推波助澜,充当网络空间中的议程设置者和积极干预者。后者则是作为关注者和跟随者、围观者的普通网民。取决于所涉及议题的性质和特点,议题设置者可能牵涉不同的群体或主体,很多情况下,这些不同的议题设置者会相互竞争或进行策略性合众连横。政府、企业、媒体、社会组织、利益群体、某些知名人士甚至其“意有所郁结”的普通民众,都可能成为某些议题的设置者,或隐或显,不一而足。正是由于网络议程设置主体的多元性和复杂性,使得网络舆论常常呈现出与传统大众媒体上的舆论所不同的景观。另一方面,由于聚集在不同网络空间平台的人群常常呈现出某种系统性的差别,使得同样的议题在不同网络空间和平台上,也容易呈现差异化的舆论倾向。

二是网络舆论演变中干预的普遍性。网络舆论由于是一种看得见的舆论,所以人们能够在对“社会气候”有某种比较形象的感知后,作出是否发表意见以及发表什么意见的决定。另一方面,由于网络舆论可以比较直观地感知到,对相关舆论比较在意和关注的利益方或国家主管部门,进行某种程度的公关干预或指令性干预,也比较常见。事实上,网络空间已经成为各方力量和意志逐鹿和争夺的场所。在这样的情况下,各种行政、商业和社会力量以多种方式进行舆论干预和网络空间博弈实属常态,而平台也会通过技术性及人工自我审查和把关作出应对。在这样的情况下,网络平台上民众意见的积累和汇聚,已不再是一个自发或自然演变的过程。一些强力干预通常可能在很短的时间内改变或影响某个平台上的网络舆论面貌。干预的常态性存在,决定了网络舆论是一种不稳定和天生具有脆弱性的社会现象。而网络舆论的演变,常常也呈现出某种断裂式和爆发式轨迹交相错杂的景象。

三是网络舆论议题框架的易转换性。网络空间中的议题多种多样,也不乏理性具有慎思(deliberation)特点的讨论,但就讨论的话题和人群互动而言,人以群分的现象明显,后真相——观点先行事实次之的现象,成为网络空间参与讨论的民众言论和态度特点的生动写照。情绪化的表达往往杂糅在证据和材料中并成为网络讨论中最容易受到关注和攻击的主角。在一些具有争议性的话题讨论中,通常攻辩双方会就有关议题的不同方面,即选择不同的角度或框架,进行交锋。以转基因议题为例。有关讨论常常很容易从转基因技术的安全性角度,演变为政府监管能力、科学家公信力和有关实验是否合乎科学研究伦理等角度上。不同争论方通过议题框架的策略性切换来化解对方的辩驳,并发起有利于强化自己既有观点的讨论角度。这种框架或角度的错位式争论使得网络空间的讨论常常很难达成共识;相反,群体意见极化现象则并不鲜见。

综上,网络舆论在我们如今生活的社会化媒体时代,是的的确确影响我们对社会和世界感知的一种客观存在,我们需要加以重视、关注和研究。但另一方面,网络舆论具有表面性和一定的欺骗性,容易误导我们的感知。它的直观可见使得其容易成为各方竞相干预试图加以影响和形塑的对象。总结而言,网络舆论常常在提示我们社会有哪些关切方面是有重要意义的;但另一方面,我们需要意识到,网络舆论所展现出的各种意见类型、声量等,常常和实际的社会舆情有很大差别。对此,我们应该保持警醒。在社会化媒体时代,把脉社会舆论的真实情况,很多时候仍然需要借助科学的调查方法才能有效获取。

(作者单位: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编辑关琦)